標題: (227) 新华文摘 《庄子》三大版本及其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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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用戶匿名發帖 發表於 2016-11-15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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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漢族博士后教你看世界(227):新华文摘 《庄子》三大版本及其异同

(《社会科学论坛》2010年第1期,《新华文摘》2010年第10期转载)

  张远山

  弁言 湮灭两千多年的《庄子》初始本

  2008年出版的拙著《庄子奥義》,预告了下一部拙著是《庄子复原本注译》。很多读者以为我欲复原的是亡佚一千多年的《庄子》大全本,其实我欲复原的是湮灭两千多年的《庄子》初始本。

  在此之前,学界仅知《庄子》两大版本:其一,“十余万言”(《史记》)、“五十二篇”(《漢书》)的《庄子》大全本。其二,六万余言、三十三篇的郭象版《庄子》。

  大多数学者,对郭象版《庄子》持盲信态度,不知其为《庄子》大全本的删残篡改本,更不知《庄子》大全本“外杂篇”中原先大量存在庄殁之后的战国、秦漢史实,在郭象版《庄子》中业已消失殆尽,遂被郭象误导,以为“外杂篇”均为庄撰。

  极少数学者,对郭象版《庄子》不持盲信态度,追溯研究《庄子》大全本,然而一切论断無不深陷误区。误区之一,视为郭象之前的唯一版本。误区之二,认为成书时间在司马迁之后。误区之三,认为编纂者是司马迁之后的刘向。

  深陷认识误区的原因,是不知成书于西漢的《庄子》大全本之前,更有成书于战国的《庄子》初始本。

  本文选取后于庄子的先秦三子之书,即《荀子》、《韩非子》、《吕览》,列举其大量钞引《庄子》之史实,考定《庄子》初始本之存在。进而列举庄殁之后的战国、秦漢史实,考定《庄子》初始本成书于战国,编纂者是庄子再传弟子魏牟,考定《庄子》大全本成书于西漢,编纂者是先于司马迁的淮南王刘安。最后列举先于郭象的崔譔、向秀所注诸多“外篇”,被郭象移至“杂篇”等史实,综述《庄子》三大版本的重大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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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荀子》明斥、暗引《庄子》初始本

  《庄子·内篇·齐物论》:“圣人和之以是非。是不是,然不然。”《荀子·性恶》不点名隐斥:“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胜人为意,是下勇也。”[1]

  《庄子·内篇·大宗师》:“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荀子·天论》不点名隐斥:“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荀子·解蔽》点名明斥:“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荀況把庄子视为头号论敌,正如孟轲把杨朱视为头号论敌。孟轲贬斥杨朱是“無君無父”的“禽兽”,荀況也贬斥“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庄子、魏牟“禽兽行”。《荀子·非十二子》贬斥二人一组的六组论敌,第一组是:“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性恶》又不点名隐斥:“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禮義者,为小人。”全部先秦文獻仅此一见的“它嚣”,既然被荀況列为头号论敌,必定影响极大,声名不逊杨朱,不可能是当时無人提及、后世無人知晓的泛泛之辈。荀況列于庄子再传弟子“魏牟”之前的“它嚣”,只能是“庄周”的代号。

  荀況尽管视庄子为头号论敌,仍然一再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仅因不愿明引,遂致后人难辨其源。

  《荀子·正论》:“语曰:浅不可与测深,愚不足与谋知,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暗引《庄子·外篇·秋水》魏牟对公孙龙所言“坎井之蛙”寓言。“语曰”是暗引《庄子》初始本之标志。

  赵人荀況(前313-前238),赵人公孙龙(前325-前250),中山人魏牟(前320-前240),是同时代人,均比宋人庄子(前369-前286)小四五十岁。荀況必知《秋水》非庄所撰,进而可能推知《庄子》初始本之“内篇”均为庄撰,《庄子》初始本之“外篇”均非庄撰,甚至可能推知《庄子》初始本的编纂者正是魏牟。这或许是荀況以“它嚣”代“庄周”、直点“魏牟”之名的原因,因为“魏牟”是头号论敌“庄周”影响最大的当代传人,荀況的直接论敌。

  隐去论敌之名,或用代号攻击论敌,实为荀況之惯技。《荀子》频频攻击“惠施邓析”,也以“邓析”代“公孙”,所以把战国“惠施”列于春秋“邓析”之前。《荀子·不苟》:“山渊平,天地比,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既以“邓析”代“公孙”,又暗引《庄子·外篇·惠施》[2]:“惠施曰: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天下之辨者(桓团、公孙龙)相与乐之:卵有毛。”“卵有毛”等辩者二十一事,多为公孙龙首创,不可能出自先于孔子的邓析。由于公孙龙是赵相平原君赵胜极其崇敬、长期供养的著名门客,荀況为免得罪平原君,断绝出仕母邦之路,所以不愿明攻公孙龙,而以“邓析”代“公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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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榮辱》:“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暗引《庄子·外篇·达生》“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故曰”也是暗引《庄子》初始本之标志。

  《荀子·不苟》:“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化用《庄子·外篇·盗跖》[3]:“申徒狄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

  《荀子·成相》:“天乙汤,论举当,身让卞随举牟光。”化用《庄子·外篇·让王》:“汤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又让务光”。

  《荀子·宥坐》:“昔晉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化用《庄子·外篇·让王》“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会稽”。[4]

  《荀子·哀公》之“东野毕驭车”章,化用《庄子·外篇·达生》之“东野稷御车”章。

  知道《荀子》明斥“庄子”者多,知道《荀子》钞引《庄子》者少,故予详引。综上所举,《荀子》之《性恶》、《天论》、《解蔽》、《非十二子》四篇,至少明斥、隐斥、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内篇”二篇五条。《正论》、《榮辱》、《哀公》、《宥坐》、《不苟》、《成相》六篇,至少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外篇”六篇七条。总计《荀子》之十篇,至少钞引、涉及《庄子》初始本“内篇”、“外篇”八篇十二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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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韩非子》隐斥、暗引《庄子》初始本

  荀況至少明斥庄子一次,其弟子韩非卻从不明斥庄子,因为韩非敌视庄子远过其师。

  《庄子·内篇·逍遥游》:“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庄子·内篇·人间世》:“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庄子·外篇·让王》:“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均为大反庙堂名教的先秦独家之言。

  《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不点名判決:“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四者加焉不变,则除之。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

  《韩非子·五蠹》也不点名隐斥:“世之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上智之所难知也,非民务也。”《韩非子·忠孝》又不点名隐斥:“世之所谓烈士者,虽众独行,取异于人,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臣以为,恍惚之言,恬淡之学,無用之教也,無法之言也,天下之惑术也。”

  韩非之前的“微妙之言”、“恍惚之言”、“恬淡之学”,仅有老、庄二家。“上智”如韩非,十分明白《老子》是庙堂的统战对象,于是《解老》、《喻老》,篡改原文,反注其義,经过韩非的系统“思想改造”,韩非版《老子》变成了庙堂的愚民工具。因此韩非不点名隐斥的,必为《庄子》。“上智”如韩非,更加明白《庄子》难以“思想改造”,無法成为庙堂的统战对象和愚民工具,于是杀气腾腾地必欲“除之”,“以为首诛”。

  韩非尽管极端敌视庄子,仍然大量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仅因不愿提及“庄子”,遂致后人难辨其源。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书》曰:既雕既琢,还归其朴。”暗引《庄子·外篇·山木》“既雕既琢,复归于朴”。韩非所言之《书》,正是《庄子》初始本。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宋人语曰:一雀过羿,羿必得之,则羿诬矣。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暗引《庄子·外篇·庚桑楚》“一雀过羿,羿必得之,惑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無所逃矣”。韩非所称“宋人”,正是宋人庄子。“语曰”是暗引《庄子》初始本之标志。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不以仪的为关,则射者皆如羿也。莫能复其处,不可谓善射,無常仪的也。”化用《庄子·外篇·徐無鬼》:“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可乎?”此处韩非隐去“庄子”。

  《韩非子·内储说上》:“宋崇门之巷人服丧而毁,甚瘠,上以为慈爱于亲,举以为官师。明年,人之所以毁死者岁十余人。”化用《庄子·外篇·外物》:“庄子曰: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此处韩非又隐去“庄子”。

  《韩非子·说林下》:“惠子曰:置猿于柙中,则与豚同。故势不便,非所以逞能也。”暗引《庄子·外篇·山木》:“庄子曰:腾猿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此处韩非以“惠子”代“庄子”,仿效其师荀況以“它嚣”代“庄周”、以“邓析”代“公孙”之故伎。

  顺便一提,《韩非子》频频嘲笑“宋人”,如《说难》之宋人智子疑邻,《喻老》之宋人獻玉遭拒、宋人雕刻楮葉费时,《外储说左上》之宋人棘刻母猴無功,《外储说右上》之宋人狗猛酒酸,《五蠹》之宋人守株待兔,均与韩非极端敌视的宋人庄子有关。[5]

  韩非隐斥、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之“内篇”、“外篇”,都一再点明“宋人”,足证他把《庄子》初始本之“内篇”、“外篇”全都视为庄撰。或许荀況没把关于魏牟的前代学界常识传给韩非。“上智”如韩非,恐怕無法回答如下质疑:倘若“外篇”均为庄撰,那么所有“外篇”的全文均属庄子之言,庄子有何必要仅对其中几篇几句标明“庄子曰”?[6]把“外杂篇”全都视为庄撰的后世学者,也必须回答这一质疑。

  《韩非子》从不明斥“庄子”,导致知道《韩非子》钞引《庄子》者,比知道《荀子》钞引《庄子》者更少。其实《韩非子》钞引《庄子》甚多,以上仅举暗藏引用标志或改头换面的五例,其他皆略。据我统计,《韩非子》之《外储说右上》、《五蠹》、《忠孝》、《说林上》、《解老》五篇,至少隐斥、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内篇”四篇四条。《解老》、《喻老》、《说林上》、《说林下》、《内储说上》、《外储说左上》、《外储说左下》、《外储说右上》、《难三》九篇,至少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外篇”七篇十三条。另有《十过》、《说林下》、《难一》、《难势》四篇,至少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之佚文三条四次。总计《韩非子》之十二篇,至少钞引、涉及《庄子》初始本“内篇”、“外篇”十一篇二十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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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吕览》大量钞引《庄子》初始本

  荀、韩师徒如此敌视庄子,暗引《庄子》初始本,尚且如此之多。吕不韦及其门客并不敌视庄子,《吕览》又是杂钞之书,所以明钞、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的数量更大,堪称先秦之冠。

  《吕览·必己》“庄子行于山中”整章,全钞《庄子·外篇·山木》,并且照钞“庄子”二字,毫無荀、韩师徒的心理障碍。

  《吕览·去尤》:“庄子曰:‘以瓦殶者翔,以钩殶者战,以黄金殶者殆。其祥一也,而有所殆者,必外有所重者也。外有所重者泄,盖内掘。’”明引《庄子·外篇·达生》:“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此处“庄子”,若是书名,即指《庄子》初始本。若是人名,则与韩非相同,也把《庄子》初始本之“内篇”、“外篇”全都视为庄撰。

  《吕览·有度》“故曰:通意之悖,解心之缪”整章,全钞《庄子·外篇·庚桑楚》。《吕览·贵公》“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暗引《庄子》初始本之佚文“大勇不斗,大兵不寇”。两处“故曰”,都是暗引《庄子》初始本之标志。

  知道《吕览》钞引《庄子》者极多,以上仅举具有引用标志的四例。刘文典、高亨、王叔岷、崔大华、刘笑敢、方勇等现当代学者,均曾统计《吕览》钞引《庄子》,因尺度宽严不同,或者有所遗漏,而数量各异。据我统计,《吕览》之《至忠》、《别类》、《求人》、《听言》、《精通》、《期贤》、《召类》、《禁塞》、《下贤》九篇,至少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内篇”五篇八条。《当务》、《长利》、《去尤》、《必己》、《适威》、《精谕》、《有度》、《听言》、《应同》、《召类》、《贵公》、《贵生》、《审为》、《离俗》、《观世》、《慎人》、《诚廉》十七篇,至少明钞、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外篇”十二篇二十六条。《博志》、《精谕》、《用民》、《季春》、《贵公》五篇,至少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之佚文五条[7]。总计《吕览》之二十七篇,至少钞引、涉及《庄子》初始本“内篇”、“外篇”十七篇三十九条。
  综上所列,先秦三书至少钞引、涉及《庄子》初始本“内篇”五篇十五条、“外篇”十五篇五十四条[8],总计涉及、涉及“内篇”、“外篇”二十篇七十二条。足证成书于西漢的《庄子》大全本之前,更有成书于战国的《庄子》初始本。

  根据先秦三书的成书时间和撰者生卒年,即可考定《庄子》初始本的成书时间和编纂者。
  先秦三书唯一确知成书时间的是《吕览》,即前239年。此后五年,三子尽殁。前238年,荀況死于楚国兰陵,《荀子》必成书于此前。前235年,吕不韦自杀于河南封邑。前233年,韩非被李斯毒死于秦狱,《韩非子》必成书于此前。《庄子》初始本的成书时间,必在《吕览》成书的前239年之前。此前一年,正是庄子再传弟子魏牟(前320-前240)之卒年。因此包含庄子所撰“内篇”、弟子蔺且、再传弟子魏牟等人所撰“外篇”的《庄子》初始本,必为魏牟编纂,成书时间必在魏牟死去的前240年之前[9]。上限是前256年,因为《秋水》著录的魏牟面斥公孙龙,《盗跖》涉及的秦灭周,均在此年;下限是前240年,即魏牟卒年。上下限之间,仅有十六年。

  《庄子》初始本的成书时间,即使取其上限,距《吕览》成书也仅有十七年,距韩非死去也仅有二十三年。而荀況先在赵国、后在楚国,韩非在韩国,吕不韦及其门客在秦国,無不大量钞引《庄子》初始本,足证《庄子》初始本在成书以后的极短时间之内,传播范围即已甚廣。秦漢之际传播范围更廣,漢初士人陆贾、贾谊等人笔下,均已充满《庄子》独有的名相[10],成为《庄子》大全本于稍后问世的时代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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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吕览》大量钞引《庄子》初始本

  荀、韩师徒如此敌视庄子,暗引《庄子》初始本,尚且如此之多。吕不韦及其门客并不敌视庄子,《吕览》又是杂钞之书,所以明钞、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的数量更大,堪称先秦之冠。

  《吕览·必己》“庄子行于山中”整章,全钞《庄子·外篇·山木》,并且照钞“庄子”二字,毫無荀、韩师徒的心理障碍。

  《吕览·去尤》:“庄子曰:‘以瓦殶者翔,以钩殶者战,以黄金殶者殆。其祥一也,而有所殆者,必外有所重者也。外有所重者泄,盖内掘。’”明引《庄子·外篇·达生》:“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此处“庄子”,若是书名,即指《庄子》初始本。若是人名,则与韩非相同,也把《庄子》初始本之“内篇”、“外篇”全都视为庄撰。

  《吕览·有度》“故曰:通意之悖,解心之缪”整章,全钞《庄子·外篇·庚桑楚》。《吕览·贵公》“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暗引《庄子》初始本之佚文“大勇不斗,大兵不寇”。两处“故曰”,都是暗引《庄子》初始本之标志。

  知道《吕览》钞引《庄子》者极多,以上仅举具有引用标志的四例。刘文典、高亨、王叔岷、崔大华、刘笑敢、方勇等现当代学者,均曾统计《吕览》钞引《庄子》,因尺度宽严不同,或者有所遗漏,而数量各异。据我统计,《吕览》之《至忠》、《别类》、《求人》、《听言》、《精通》、《期贤》、《召类》、《禁塞》、《下贤》九篇,至少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内篇”五篇八条。《当务》、《长利》、《去尤》、《必己》、《适威》、《精谕》、《有度》、《听言》、《应同》、《召类》、《贵公》、《贵生》、《审为》、《离俗》、《观世》、《慎人》、《诚廉》十七篇,至少明钞、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外篇”十二篇二十六条。《博志》、《精谕》、《用民》、《季春》、《贵公》五篇,至少暗引、化用《庄子》初始本之佚文五条[7]。总计《吕览》之二十七篇,至少钞引、涉及《庄子》初始本“内篇”、“外篇”十七篇三十九条。
  综上所列,先秦三书至少钞引、涉及《庄子》初始本“内篇”五篇十五条、“外篇”十五篇五十四条[8],总计涉及、涉及“内篇”、“外篇”二十篇七十二条。足证成书于西漢的《庄子》大全本之前,更有成书于战国的《庄子》初始本。

  根据先秦三书的成书时间和撰者生卒年,即可考定《庄子》初始本的成书时间和编纂者。

  先秦三书唯一确知成书时间的是《吕览》,即前239年。此后五年,三子尽殁。前238年,荀況死于楚国兰陵,《荀子》必成书于此前。前235年,吕不韦自杀于河南封邑。前233年,韩非被李斯毒死于秦狱,《韩非子》必成书于此前。《庄子》初始本的成书时间,必在《吕览》成书的前239年之前。此前一年,正是庄子再传弟子魏牟(前320-前240)之卒年。因此包含庄子所撰“内篇”、弟子蔺且、再传弟子魏牟等人所撰“外篇”的《庄子》初始本,必为魏牟编纂,成书时间必在魏牟死去的前240年之前[9]。上限是前256年,因为《秋水》著录的魏牟面斥公孙龙,《盗跖》涉及的秦灭周,均在此年;下限是前240年,即魏牟卒年。上下限之间,仅有十六年。

  《庄子》初始本的成书时间,即使取其上限,距《吕览》成书也仅有十七年,距韩非死去也仅有二十三年。而荀況先在赵国、后在楚国,韩非在韩国,吕不韦及其门客在秦国,無不大量钞引《庄子》初始本,足证《庄子》初始本在成书以后的极短时间之内,传播范围即已甚廣。秦漢之际传播范围更廣,漢初士人陆贾、贾谊等人笔下,均已充满《庄子》独有的名相[10],成为《庄子》大全本于稍后问世的时代氛围。


  四 三大版本涉及史实之异同

  根据涉及史实之异同,即可考定《庄子》大本全的编纂者,必为先于司马迁的淮南王刘安。
  三大版本共有的“内七篇”,無一庄殁之后史实,必为庄撰。三大版本分类构成不同、篇目原文大异的“外杂篇”,多有庄殁之后史实,必非庄撰。

  由于魏牟版、刘安版编纂时间相距百年,“外杂篇”的庄殁之后史实,又可分为二类:庄殁之后、魏殁之前的甲类史实,魏殁之后、刘殁之前的乙类史实。

  魏牟版“外篇”,仅有甲类史实,没有乙类史实。如《列御寇》之“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可证此篇撰于前286年庄殁之后。又如《胠箧》之“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可证此篇撰于田齐第十二世齐王建前264年即位之后,庄殁至少22年。高亨等人认为《胠箧》撰于前221年秦灭齐之后,与钞引《胠箧》的《吕览》成书于前239年牴牾。又如《秋水》之魏牟面斥公孙龙,可证此篇撰于前256年秦围赵都邯郸失败、魏牟离秦至赵会见公孙龙之后,庄殁至少30年。又如《盗跖》之“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可证此篇撰于前256年秦灭周之后,庄殁至少30年。

  刘安只做加法,所以刘安版“外篇”、“杂篇”、“解说”,除了新增不少甲类史实,又出现了魏牟版不可能有的乙类史实。

  刘安保留魏牟版“外篇”约二十二篇,增补符合刘安思想、融合儒道名法的《在宥》、《天道》等“新外篇六”,既有甲类史实,如先秦三书一字不引“新外篇六”。假如大谈“有天道,有人道”、“上無为,下有为”的“新外篇六”,原先已在魏牟版“外篇”,《荀子》贬斥“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就难以理解,《韩非子》必欲“除之”、“以为首诛”也十分奇怪,同樣融合儒道名法的《吕览》一字不引就更不合理。也有乙类史实,如《天道》之“十二经”、漢语史首见之“素王”。[11]

  刘安版新增“杂篇十四”,既有甲类史实,如先秦三书一字不引“杂篇十四”。又如《说剑》之“赵文王”,可证此篇撰于前266年赵王何殁后得谥“惠文”之后(别無谥“文”之赵王),庄殁至少20年。也有乙类史实,如佚文之“荆轲”、“燕太子丹”、“田光”,可证佚篇撰于前227年荆轲刺秦之后,庄殁至少59年,魏殁至少13年。又如佚文之“卢敖”,即替秦始皇求仙药的秦博士“卢生”,后与侯生等四百余人同被坑杀,可证佚篇撰于前212年秦始皇坑儒之后,庄殁至少74年,魏殁至少28年。

  刘安版附录“解说三”,既有甲类史实,如先秦三书一字不引“解说三”。也有乙类史实,如“解说三”均为刘安或及门客所撰,其中两篇《庄子略要》、《庄子后解》,见于李善《文选注》转引司马彪《庄子注》。总之,《庄子》大全本既有魏殁之后史实,又無刘殁之后史实,更有刘安所撰之篇,足证编纂者必为刘安。

  刘安编纂《庄子》大全本,同时稍后的司马迁、刘向等人可能心知肚明,仅因刘安被漢武帝诬为谋反而自杀,遂避讳不言。刘安所撰“解说三”,同时收入刘安自著的《淮南子·外篇》,原本是考定《庄子》大全本编纂者的重要证据。由于《淮南子·外篇》很快亡佚,刘安编纂《庄子》大全本之史实,遂长期隐入历史忘川。[12]

  郭象只做減法。甲类史实在郭象版中大量消失,仅有少量遗漏,因为“田齐十二世”、“赵文王”、“秦灭周”、“魏牟面斥公孙龙”等庄殁之后的甲类史实极为隐晦,郭象不易删尽。乙类史实在郭象版中消失殆尽,因为“荆轲”、“卢敖”等庄殁之后的乙类史实极为明显,郭象极易删尽。

  郭象竭力删去庄殁之后史实,是后世不知魏牟版《庄子》初始本、误以为“外杂篇”均为庄撰的根本原因。庄学研究从此被引入歧途,深陷“外杂篇”是否庄撰、有無庄撰的泥淖,一切论断皆失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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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三大版本分类构成之异同

  现将《庄子》三大版本之重大异同,尤其是分类构成之异同,综述如下。

  版本一,《庄子》初始本,成书于战国末年,编纂者是庄子再传弟子魏牟。包括庄子所撰“内篇七”,弟子蔺且、再传弟子魏牟等人所撰“外篇”约二十二篇。魏牟版《庄子》初始本,篇数总计约二十九篇,字数总计约六万,平均字数每篇约两千。

  后于魏牟(前320-前240)的荀況(前313-前238)、吕不韦(前290-前235)、韩非(前280-前233)等先秦士人,先于刘安(前179-前122)的陆贾(前240-前170)、贾谊(前200-前168)等漢初士人,所见、所引、所论都是魏牟版《庄子》初始本。

  版本二,《庄子》大全本,成书于西漢初年,编纂者是淮南王刘安。对魏牟版《庄子》初始本之“内篇”、“外篇”全予保留,仅做加法。约增补慕庄后学所撰“新外篇六”《骈拇》、《马蹄》、《刻意》、《缮性》、《在宥》、《天道》,湊成七的四倍,合为“外篇二十八”。新增慕庄后学所撰“杂篇”《说剑》、《渔父》等,湊成七的两倍,是为“杂篇十四”。刘安为了湊数而降低标准,在“新外篇六”、“杂篇十四”中编入不少劣篇,意在把内外杂的总数,湊成七的七倍,即四十九篇。加上作为附录的刘安所撰“解说三”,刘安版《庄子》大全本,篇数总计五十二篇,字数总计十余万,平均字数每篇约两千。[13]

  后于刘安(前179-前122)的司马迁(前145-前90)、刘向(前77-前6)、扬雄(前53-后18)等西漢士人,班固(32-92)、高诱(160-212)等东漢士人,先于郭象(252-312)的阮籍(210-263)、嵇康(224-263)、司马彪(?-306)、孟氏(生卒不详)、崔譔(略先向秀)、向秀(227-272)等魏晉士人,所见、所论、所注都是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魏晉之际,何晏、王弼大谈老庄,嵇康宣称“老子、庄周,吾之师也”,阮籍宣称“以庄周为模则”[14],《庄子》遂成显学。先于郭象的司马彪、孟氏等魏晉士人,全注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包括仅是附录的“解说三”。先于郭象的崔譔、向秀等魏晉士人,选注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全注“内篇七”,选注“外篇二十八”之二十篇左右,全都不注质量低劣的“杂篇十四”,全都不注仅是附录的“解说三”。唐人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序录》,称之为“有外無杂”。

  版本三,《庄子》删改本,成书于西晉初年,编纂者是儒生郭象。对《庄子》大全本大做減法,又予大肆篡改。删改“内篇七”关键字句,改造成符合郭象義理、违背庄学義理的郭象版“内篇七”。删去“外篇二十八”之四篇,又把魏牟版、刘安版的九篇“外篇”《庚桑楚》、《徐無鬼》、《则阳》、《外物》、《寓言》、《让王》、《盗跖》、《列御寇》、《天下》,移至“杂篇”,再删改剩下的十五篇,改造成符合郭象義理、违背庄学義理的郭象版“外篇十五”——刘安版“新外篇六”均在其中。删去“杂篇十四”之十二篇,保留《说剑》、《渔父》两篇,与移外入杂、已被删改的“新杂篇九”混在一起,改造成符合郭象義理、违背庄学義理的郭象版“杂篇十一”。全删“解说三”。郭象版《庄子》删改本,篇数总计三十三篇,字数总计六万六,平均字数每篇约两千。

  郭象“移外入杂”九篇的证据之一是,先秦三书钞引了其中七篇,弃而不钞的两篇,是专论内七篇的《寓言》、大反庙堂名教的《则阳》。证据之二是,其中八篇(包括《寓言》、《则阳》)之下,唐人陆德明均引先于郭象、“有外無杂”的崔譔注、向秀注,仅有《让王》之下未引,因为崔、向均未选注《让王》。《让王》是先秦三书钞引最多之篇,《荀子》、《韩非子》各化用二章,《吕览》钞引十四章,必在魏牟版“外篇”,刘安版承之。郭象把极其重要的“外篇”九篇移至“杂篇”,意在贬低其重要性,炮制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

  郭象版“杂篇十一”,仅有《说剑》、《渔父》原属刘安版“杂篇十四”。证据是唐人陆德明未引先于郭象、“有外無杂”的崔譔注、向秀注,仅引后于郭象、以郭象版为底本的李颐注。

  后于郭象的西晉李颐、唐人成玄英、唐人陆德明等無数士人,以及一千七百年来的無数读者,所见、所论、所注都是郭象版《庄子》删改本。


  结语 真庄学与伪庄学

  魏牟版和刘安版,篇数、字数相差很多,但是魏牟版之全部,均被刘安版保留,基本倾向并未逆转。因此魏牟版的先秦读者荀況、韩非,均知《庄子》是大反庙堂名教的“反书”。刘安版的两漢读者之中,司马迁认为“庄周诋詈孔子之徒”,刘向认为“庄周滑稽乱法”,扬雄认为“庄周罔君臣之義”,班固认为“庄周”、“魏牟”均属第六等“中下”之人,又撰写《难庄论》[15],仍然均知《庄子》是大反庙堂名教的“反书”。

  魏牟版和郭象版,篇数、字数相差不多,但是篇目原文、分类构成大为不同,基本倾向徹底逆转。针对魏晉时代“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于七篇”、“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的庙堂意识形态危机[16],郭象起而反击,炮制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删残篡改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反注其義,认为《庄子》的主旨是“名教即自然”。经过郭象的系统“思想改造”,大反庙堂名教、贬孔斥儒的魏牟版、刘安版真《庄子》,变成了拥护庙堂名教、尊孔尊儒的郭象版伪《庄子》。与韩非版《老子》、王弼版《老子》一樣,郭象版《庄子》也变成了庙堂的统战对象和愚民工具,

  若有二人争论《金瓶梅》是否“黄书”,而二人所读都是《金瓶梅》全本,那么仅是观点不同。倘若一人所读是全本,一人所读是“洁本”,那么“观点不同”就是伪命题。伪命题的根源是:二人所读《金瓶梅》,原文详略不同。

  若有三人争论武松是否“好漢”,而一据《水浒》,一据取资《水浒》的《金瓶梅》,一据反《水浒》的《荡寇志》,那就不仅是原文详略不同,而是原文毫不相干,宗旨完全相反。

  对刘安版《庄子》而言,郭象版《庄子》不仅是原文不全的“洁本”,删残的原文也被篡改成了伪原文。对魏牟版《庄子》而言,郭象版《庄子》是反《庄子》的伪《庄子》。

  古今中外的众多学者早已发现,盲从郭象義理,不可能得庄真義,所以不断对郭象義理提出修正。然而一切郭象義理的修正主義,都是据《金瓶梅》“洁本”论《金瓶梅》是否“黄书”,据《金瓶梅》、《荡寇志》论武松是否“好漢”。郭象修正主義的“学术进步”,常比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更加符合郭象版《庄子》的伪原文。

  为了使郭象版《庄子》的伪原文更符合郭象義理,郭象追随者又反复删改郭象版《庄子》的伪原文,甚至反复删改郭注。据宋人陈景元《庄子阙误》统计,三十三篇伪原文有65923字,然而据我统计,清人郭庆藩《庄子集解》的三十三篇伪原文減至65181字,少了742字,清人王先谦《庄子集解》的三十三篇伪原文又減至65149字,少了774字。足证自宋至清的一千多年中,郭象追随者不断删改郭象版《庄子》的伪原文,清除难以自圆的障碍,炮制越来越多的伪证,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遂成难以撼动的庄学至高权威。

  既知郭象版《庄子》之伪、郭象義理之反庄学以后,郭象版伪《庄子》和郭象義理仍然大有研究价值。因为郭象版伪《庄子》和郭象義理,流传中国已有一千七百年之久,流传世界也有数百年之久,对中国文化、中华民族性、世界之中国观的负面影响之大,鲜有及者。

  唯有复原魏牟版《庄子》初始本的本来面目,研究作为中国文化之圣经的《庄子》,才有可能正本清源,研究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和隐秘内涵,才有可能不失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