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438) 从陈壽、裴松之合作的《三国志》看什么是“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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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用戶匿名發帖 發表於 2016-11-19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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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漢族博士后教你看世界(438):从陈壽、裴松之合作的《三国志》看什么是“信史”

信天翁

我在《透明的历史》中说:“中国历史记载多如小说般透明,因而可信度大成问题。”这话说过头了。《三国志》就是一部编写态度非常认真严谨的信史。

《三国志》由陈壽编写。陈壽(公元223-297)原是蜀国官员,蜀亡后归晉为官,编写了《三国志》,分别为《魏书》、《蜀书》与《吴书》。其史料来源主要是三国各自的史书《魏书》、《魏略》和《吴书》。据说蜀国無史,《三国志。蜀书》是陈那个川耗子自己编写的(裴松之引的《蜀记》似非当时的史书而是蜀亡后的作品)。

该书虽以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方式编写,陈壽的治学态度卻与史迁截然不同,他选取史料非常审慎,文字十分简洁,基本上见不到《史记》中比比皆是的逼真细节和生动对话,没有什么文学气息,因此多为后人诟病,说该书“裁制有余,文采不足”。

后来到了南朝的宋朝,裴松之(公元372-451)看了该书,肯定它“铨敘可观,事多审正”,但“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于是就廣征博引为该书作了评注。裴不但引用了140多种书夹注在正文里,对陈壽未加解释的地理名物作了补充解释,而且运用自己的史识、常识和逻辑推理,对各家记载的历史事件一一作了辩伪,其议论精彩之至。可以说,《三国志》其实是陈、裴二人合作完成的,给后人留下的不但是一部严谨的历史记载,更是中国第一部完美的史学论文巨著。

证明这点的例证全书皆是,举不胜举。为篇幅计,我只能举几个家喻户晓的例子,来说明陈壽选材如何严谨,而裴松之又是如何辩伪的。

第一例便是有名的“马跃檀溪”

想来所有的男同志都在上小学时看过这小人书,那其实就来自于裴松之引的杂史:

【三国志正文】曹公既破绍,自南击先主。先主遣麋竺、孙干与刘表相闻,
表自郊迎,以上宾禮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荆州豪杰归先主者日益多,
表疑其心,阴御之。

【注】《九州春秋》曰:备住荆州数年,尝于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
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
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世语曰:
备屯樊城,刘表禮焉,惮其为人,不甚信用。曾请备宴会,蒯越、蔡瑁欲
因会取备,备觉之,伪如厕,濳遁出。所乘马名的卢,骑的卢走,堕襄阳
城西檀溪水中,溺不得出。备急曰:「的卢:今日厄矣,可努力!」的卢
乃一踊三丈,遂得过,乘浮渡河,中流而追者至,以表意谢之,曰:「何
去之速乎!」孙盛曰:此不然之言。备时羁旅,客主势殊,若有此变,岂
敢晏然终表之世而無衅故乎?此皆世俗妄说,非事实也。

陈壽在正文里敘述刘备依附刘表,寥寥数语,只说了刘表因为四方豪杰归附刘备,心里颇为猜忌提防。而《九州春秋》则编造出“马跃檀溪”的故事来,特别生动。可惜孙盛(老芦無学,不知道这孙盛何人,伏望高明指教)立刻就指出,这根本不可能,乃是“世俗妄说”,理由很简单:刘表和刘备实力对比悬殊,如果表想对备下手,那刘备还能熬到刘表断气那天?

第二例乃是刘表“赠送”荆州给刘备的神话

【正文】曹公南征表,会表卒。

【注】《英雄记》曰:表病,上备领荆州刺史。魏书曰:表病笃,托国于
备,顾谓曰:「我儿不才,而诸将并零落,我死之后,卿便摄荆州。」备
曰:「诸子自贤,君其忧病。」或劝备宜从表言,备曰:「此人待我厚,
今从其言,人必以我为薄,所不忍也。」臣松之以为表夫妻素爱琮,舍适
立庶,情计久定,無缘临终举荆州以授备,此亦不然之言。

曹操南下吞并江南,适逢刘表死了。陈壽就这么一句话,再没什么别的花头。

裴注引用的《魏书》卻编造了一通谎言,说刘表临死前把刘备叫去,说自己儿子没出息,请刘备在他死后代摄荆州。裴松之指出,刘表夫妻早就決定立刘琮为后了,绝無可能临终決定把荆州送给外人刘备。

第三例最有趣,说的是刘备是怎么找到诸葛亮的。

《三国志》的《隆中对》乃是大家在高中都学过的古文,我这儿就不举出正文来了,请看裴注中引用的魏国史书《魏略》是怎么记载此事的:

【注】《魏略》曰:刘备屯于樊城。是时曹公方定河北,亮知荆州次当受
敌,而刘表性缓,不晓军事。亮乃北行见备,备与亮非旧,又以其年少,
以诸生意待之。坐集既毕,众宾皆去,而亮独留,备亦不问其所欲言。备
性好结□,时适有人以髦牛尾与备者,备因手自结之。亮乃进曰:「明将
军当复有远志,但结□(芦按,软件無此异体字,左耳右毛)而已邪!」
备知亮非常人也,乃投□而答曰:「是何言与!我聊以忘忧耳。」亮遂言
曰:「将军度刘镇南孰与曹公邪?」备曰:「不及。」亮又曰:「将军自
度何如也?」备曰:「亦不如。」曰:「今皆不及,而将军之众不过数千
人,以此待敌,得無非计乎!」备曰:「我亦愁之,当若之何?」亮曰:
「今荆州非少人也,而著籍者寡,平居发调,则人心不悦;可语镇南,令
国中凡有游户,皆使自实,因录以益众可也。」备从其计,故众遂強。备
由此知亮有英略,乃以上客禮之。《九州春秋》所言亦如之。臣松之以为
亮表云「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
事」,则非亮先诣备,明矣。虽闻见异辞,各生彼此,然乖背至是,亦良
为可怪。

根据同代正史《魏略》记载,不是刘备去找诸葛亮,而是诸葛亮去见刘备。他那时不过是个年轻小伙,刘备不认识他,就按接待一般读书人的规格接待。诸葛亮于是杂坐在宾客中,等众人走了,他还赖在哪儿。刘备也懒得问他想说什么,因为他是编草席出身,喜欢编织活,于是便把别人送来的牦牛尾拿来编。诸葛亮便用话激他,说听说将军志向远大,不料卻干这种玩物丧志的事。刘备这才知道来者不凡,赶快扔下手中的活,庄容与之对谈,这才知道诸葛亮雄才大略,待之若上宾。类似记载也见之于《九州春秋》。

可这些记载卻跟《三国志》完全相反,那上面说,刘备是三顾草庐才见到诸葛亮的。裴松之引用诸葛亮自己在《出师表》中的回忆,驳斥了这说法,感叹道:虽然同一件事各有不同说法是难免的,但偏离事实到此地步,也夠奇怪的了!

此事被罗贯中改编了一下,塞进了《三国演義》中。

第四例则是诸葛亮之死

【正文】相持百余日。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

【注】《魏书》曰:亮粮尽势穷,忧恚欧血,一夕烧营遁走,入谷,道发
病卒。《漢晉春秋》曰:亮卒于郭氏坞。《晉阳秋》曰:有星赤而芒角,
自东北西南流,投于亮营,三投再还,往大还小。俄而亮卒。臣松之以为
亮在渭滨,魏人蹑迹,胜负之形,未可测量,而云欧血,盖因亮自亡而自
夸大也。夫以孔明之略,岂为仲达欧血乎?及至刘琨丧师,与晉元帝笺亦
云「亮军败欧血」,此则引虚记以为言也。其云入谷而卒,缘蜀人入谷发
丧故也。

据同代魏国史书《魏书》记载,诸葛亮在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的沉重打击下,走投無路,忧愤吐血,不得不烧毁自家营盘逃入山谷,半路上就死了。裴松之指出,蜀魏在渭水之滨相持,胜负未分也未可预知,诸葛亮有什么理由气得呕血?所谓“逃入山谷后死去”也不是事实。其实诸葛亮是死在军中,主帅死了,军队自然只好撤回去。为了避免助长敌军气焰,进入山谷后才敢发丧,哪是什么“入谷而卒”?这完全是魏军自吹自擂捏造出来的。裴松之还指出,后世刘琨在兵败后给晉元帝的奏章中也引用了这捏造,完全是以讹传讹。

第五例最能显示裴松之的逻辑思维能力。

根据《蜀记》,晉朝扶风王司马骏手下诸士大夫议论诸葛亮,觉得他“力小谋大,不能度德量力”,某位郭沖同志不服气,“条亮五事隐没不闻于世者,寶等亦不能复难。扶风王慨然善沖之言”──举出了世人没听说过的诸葛亮的五大光辉事迹,司马骏手下的士大夫都無法驳斥,司马骏便慨然同意了他的话。

可裴松之卻一一驳倒了这五件事,其驳斥显示了裴出色的逻辑思维能力,千载之后读来尚令人不能不服。限于篇幅,这里只举两件。

第一件大事,“治乱世用重典”:

“其一事曰:亮刑法峻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法正谏曰:
「昔高祖入关,约法三章,秦民知德,今君假借威力,跨据一州,初有其
国,未垂惠抚;且客主之義,宜相降下,愿缓刑弛禁,以慰其望。」亮答
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無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
高祖因之,可以弘济。刘璋暗弱,自焉已来有累世之恩,文法羁縻,互相
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
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弊,实由于此。吾今
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榮;榮恩并济,上下有节。
为治之要,于斯而著。」”

这段话被《三国演義》全盘照抄,那意思是,诸葛亮治蜀制定的刑法很苛刻严峻,百姓纷纷抱怨,于是法正就以漢高祖的榜樣劝谏诸葛亮,要他宽厚为政。诸葛亮便说了一通“治乱世用重典”的道理,认为刘璋暗弱,把官吏百姓惯坏了,补救之道正在赏罚分明,云云。

但裴松之驳道:

“案法正在刘主前死,今称法正谏,则刘主在也。诸葛职为股肱,事归元
首,刘主之世,亮又未领益州,庆赏刑政,不出于己。寻沖所述亮答,专
自有其能,有违人臣自处之宜。以亮谦顺之体,殆必不然。又云亮刑法峻
急,刻剥百姓,未闻善政以刻剥为称。”

他批驳的非常有力:法正死于刘备之前,既然他能进谏,那当然先主还在世,诸葛亮不过是个辅佐之臣,并未兼作益州牧,不是地方长官。所以郭沖引用的诸葛亮答话有越权之嫌,不符合诸葛亮谦虚谨慎的一贯性格,更别说刻剥百姓能叫作“善政”了。

第二件大事,诸葛亮慧眼识刺客:

“其二事曰:曹公遣刺客见刘备,方得交接,开论伐魏形势,甚合备计。
稍欲亲近,刺者尚未得便会,既而亮入,魏客神色失措。亮因而察之,亦
知非常人。须臾,客如厕,备谓亮曰;「向得奇士,足以助君补益。」亮
问所在,备曰:「起者其人也。」亮徐叹曰:「观客色动而神惧,视低而
忤数,奸形外漏,邪心内藏,必曹氏刺客也。」追之,已越墙而走。”

此事连《三国演義》都未收,可见连小说家都觉得太说不过去。那意思是,曹操派人去行刺刘备。刺客冒充策士,见了刘备后谈论如何伐魏,深得刘备之心。后来诸葛亮进来,刺客张皇失措,便借口上厕所跑了。刘备跟诸葛亮说,刚刚得到一个奇士,能作你的好邦手,就是那个起来去上厕所的客人。诸葛亮便告诉刘备那人不敢看他的眼睛,举止乖张,必是曹操派来的刺客。赶快去追,那人已经越墙逃走了。

裴松之驳道:

“凡为刺客,皆暴虎冯河,死而無悔者也。刘主有知人之鉴,而惑于此客,
则此客必一时之奇士也。又语诸葛云「足以助君补益」,则亦诸葛之流亚
也。凡如诸葛之俦,鲜有为人作刺客者矣,时主亦当惜其器用,必不投之
死地也。且此人不死,要应显达为魏,竟是谁乎?何其寂蔑而無闻!”

这里的反驳也极为有力:凡是刺客,都是玩命之徒,徒有一把蛮力勇气而已。刘备有知人之明,那刺客既然能以辩才打动刘备,必然是当世奇士如信天翁者。而且,刘备还说该人可作诸葛亮的好助手,说明该同志乃是诸葛亮一流的人材,只比信天翁差上一个等级。这种人岂会去为他人作刺客?难道老信会去干这种事,以此盖世奇才作我党网特?而且,曹操也必然会量才器使,怎么会舍得去让这种人送命?更何況如果此人不死逃了回去,一定会在魏国当了大官,那到底是谁阿?为何从来没听说过此人?

从以上论述可知,并不是所有的史料都可信。裴松之引用的许多同代史料,哪怕出自同代魏国和吴国的正史,都十分荒谬,稍加思索并与其他史料校对便能看出。这些史料想来陈壽也不是没看过,难得的是他严守“宁简毋滥”的原则,作了严格的审查和挑选。其严谨的学术态度不能不让人钦服。裴松之的评注则补充了许多史料和诠释,并对所引史料作了甄别评判,不但补充了原著的不足,而且彰显了陈壽的严谨态度的合理性,更为科学的史学研究作了生动示范。两人之间相隔百年的跨时代合作,告诉了后人什么是“信史”的写作态度。

以此相比,司马迁实在只能算是轻率为文。当然,他是开创道路的先驱,而且面临的是秦皇焚书造成的几百年历史空白,难度比陈、裴的大到不可同年而语。从这个角度来说,似乎也未便苛责前贤。我想说的还是:不要因为“热爱祖国”,便“为尊者讳”到了讳疾杀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