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436) 四说《史记》并非信史——谨答老杜痛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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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用戶匿名發帖 發表於 2016-11-19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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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漢族博士后教你看世界(436): 四说《史记》并非信史——谨答老杜痛驳

芦笛

抱歉之至,刚才才看见老杜大作,还是从余情郎的海盗网站上看到的。可怜余情郎那中文系毕业的才子胸無点墨,可卖弄的便是他的“道德底线”与“救国情怀”,文化是丝毫没有的,所以连对我这理工科干面包,都只有顶禮膜拜并乖乖挨骂的份。给骂得惨了,想还手又没那本事,便只好“拉到篮子里都是菜”,到处偷拳头打人,羞也不羞?早知有今日,当初为何不发愤学点文化,要变成这种花甲文盲?

勿过余郎也不必沮丧,更不必去高粱杆上一头撞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挨我毒骂的榮幸。而且,花甲文盲有的是,贵本家余含泪新近就被评成“中华第一文盲”。由此可见老芦对中华文化的腐蚀败坏作用。这“没文化”、 “文盲”的恶谥,乃是老芦最先骂出来的,其实是我过去骂小芦的话,后来便用来骂高寒,如今竟然在网上蔚然成风。还有个文盲出来特地写了篇文章,给出了新时代“文盲”的定義,按他那文盲给出的定義,连我都算文盲了,因为我并無理财能力。

其实所谓“文盲”,我在跟高寒在《热血漢奸》吵架时说过了,乃是“文明盲”、“文化盲”,对东西文化一無所知,如余大郎、高寒那些略识之無的大老粗一般,跟理财有什么鸟相干?

有趣的是,国内网友还特地给我来信报告大好消息,说《北京晨报》发表了我的《余含泪妙文赏析》的摘要。我用古狗搜了一下,发现那文章被转贴得满世界都是,还有人说我是什么“民间高手”,居然把本大文豪打成隐姓埋名的民间高手,这都什么事啊?那本是游戏文章,是在加新帖的格子里直接打出的,真正地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竟能流布天下,洛阳为之纸贵,中国是不是真成了文盲之邦?这跟那些国学派的辛劳有無相干?等将来我死了,芦学真成了显学,是不是就连高、余诸共特文盲都要沾我的仙气,跟著青史留名?倘若此,那才是天下第一令人懊丧的事。

废话说夠,谨此拜复老肚子的深揭狠批。

【1。 “文学创作”

老芦多次恶毒攻击人家马迁的史记是文学创作,令本肚怒发沖冠,憑栏处,把栏杆拍遍。首先,人家老马在自序里都讲过了,“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也就是说,他讲的故事有出处,不是自己瞎编的。】

这段引文好像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吧?上下文在此: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禮義,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禮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漢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獻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据我的穿凿,这段对话的意思是,司马迁自比孔子,于是壶遂问他,孔子生逢乱世,因此写了《春秋》为天下制定禮法。现在圣明天子在位,你怎么还敢自比孔子,作春秋讥弹乱臣贼子,为民立极?司马迁于是便肉麻歌颂了漢武帝一番,说他写的《史记》不是春秋,只是敘述往事,将其整理系统化,目的是歌颂圣明天子的仁德,记载功臣世家贤大夫的事迹,并没有像孔子那樣为天下制定禮法(“当一王之法”)。

所以,从前后文来看,这“作”之義,似乎不能理解为“文学创作”,那阵子的原始古人根本也就没有这个概念。哪怕今天的史学家们中,还有许多人分不清想象与现实、主观与客观、猜测与事实的界限,国内著名清史权威戴逸老先生就是一例,而況原始人老祖宗乎?窃以为,那“作”的意思,在此似指“制作禮法”。

【而且,当时许多人,包括对史记很不以为然的班固,都提及史记为“实录”。太炎先生解释说,“实录者,实录当时传记也”,也可佐证老马没有搞文学创作。】

惭愧,本特首不学無术,你说的班固和章疯子的话(拜托勿要用“太炎先生”,我很讨厌此人),我都没看过。不过窃以为,司马迁是否搞了文学创作,似乎只能用他的作品来回答,不能靠他的自称,更不能用姨爹们的评论作为“佐证”。这不是学术考证方式,因为那些姨爹并不是他的同代人,并不曾见证他的写作,这比不得校对辨析参与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人物的证词。

司马迁是否搞了文学创作,我已经在旧作里说过了:

http://www。hjclub。info/bbs/viewtopic。php?p=616633

http://www。hjclub。info/bbs/viewtopic。php?p=616695

在此再小结一下司马迁的文学创作特点:

1)专门记录绝对無可能记录下来的生动对话。例子举不胜举,以下只开出旧作中撮举的几个例子:

? 商鞅与客店老板的对话。
? 卢生和侯生的对话。
? 二世死前和阎乐的对话,与宦官的对话。
? 项羽和刘邦微时见到始皇的感慨。刘邦发迹后对太公的自夸。
? 陈涉微时与打工伙伴的感慨;发迹后伙伴去找他的感慨。
? 项羽死前对虞姬的悲歌;对28骑发表的演说;与乌江亭长的对话。

2)专门记录他人無从得知的主角的心理活动:

“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

“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要中当有金玉寶器,目之,欲杀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無有,乃止。”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壽,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獻其姬。”

3)专门讲述完整故事,绝不会浪费人物以及伏笔。

我已在旧作中给过例子:韩信微时受其辱的亭长、漂母、恶少,统统都活过乱世,熬到韩信作了楚王后再加赏赐。鲁勾践在荆轲刺秦王前侮辱了他,等到荆轲刺秦王后又出来致悼词,等等。

你自己说说这到底是文学创作还是“实录”?硬要说那不是创作而是“实录”的班固和章疯子是不是姨爹?

【2。 “天下放失旧闻”

老芦还恶毒攻击老马的“天下放失旧闻”,是“靠不住的民间传说”。更激起我仇恨满腔。日本一个历史学家,跟老芦一樣,也有同樣疑问,那老东西就沿著司马迁走过的路线,沿途考察一遍,得出的结论是:人家马迁虽然知道很多民间传说,但在书里几乎没有采用。可惜这个日本学者的名字我忘记了,他说的话我记得也不一定准确,但大致就这意思。】

这日本学者是姨爹吧?难道他是司马迁的同代人?据我所知,老迁给割掉蛋包子那阵,日本还处在文明前的蒙昧蛮荒时代涅,连文字和历史都没有。那倭人若能来支那考察,最早也是唐代的事。7百多年后,沿著红军的长征路考察一番,竟能得知司马迁知道些什么民间传说而又没有采用?这是什么疯话?

【那么“天下放失旧闻”到底是什么?当然本真达人也不懂。但有一个更达的人章疯子,考据说“苏秦、鲁连辈各有著述,《漢志》载《苏子》三十一篇、《鲁连子》十四篇、《魏公子兵法》二十一篇。盖太史公据彼辈自著之书,采摭成文耳”,也就是说司马迁当时收录了很多人的传记,虽然这些书大部分失传了,但在当时司马迁是看到了的。所以要说文学创作,应该是这些人,而不是老马。】

司马迁自己说得清清楚楚: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

所以,六国史书都给烧光了,民间獻出的只是诗书和诸子百家,并没有史书(“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除了没烧的《秦记》外,“石室金匮”里的藏稿藏书中没有正式的史籍,只有百家言。其中当然可能包括章疯子考证出来的那些书,但那类书既不是史书,也不是自传。若世上真有什么《苏子》、《鲁连子》与《魏公子兵法》,那也無非跟《老子》、《庄子》、《孙子兵法》一樣,绝不会含有史实和历史人物的传记。含有史料的文獻,只能是战国说客辩士们编写的政治教材,也就是后来刘向编成的《战国策》。那些东西靠不住,我已经说过了。

司马迁的问题,是他的文学创作沖动太強烈,不甘于老老实实朴实無华地记录史实,而要把故事讲得無比生动,并适时加入角色的心理描写。我在上面作出的第一个链接导向的旧作里就对比了《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与《战国策?范睢至秦》,指出尽管前者基本是抄袭后者,但多出了若干文学描写成分,例如加入范雎故意走错路和宦官发生争吵的戏剧化情节,穿插进角色的心理活动,等等。所以,即使有史料来源,他也不肯老实抄书,非要让他的文学家本能顽固表现自己。

【3。 (史记?吕不韦列传)这些不见于《战国策》的绝密隐私,请问司马老迁是怎樣打听到的?

据说古代有起居注,也就是王侯将相等高干,家里置左右史,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好让司马迁以后写史记时作为资料参考。当然,当然,就是这个也难以解释史记里生动的描述。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诬告老马刺探别人隐私,老马还有其他途径“实录”别人的东西吗。】

这个比较搞笑。首先,我没有“诬告老马刺探别人隐私”。公共人物無隐私可言,何況是历史人物。我说的是,史迁公布的隐私是不可能刺探到的。例如赵姬有孕,吕不韦隐瞒了这事,把她送给异人,任何现代人都该看出那完全是groundless gossip,無法通过常识验证,而司马迁居然就有本事把这种流言蜚语当成正史记录下来!他当然可能“实录”了谣传,但这种东西只有姨爹才会信以为真。

其次,据我所知,起居注是漢朝才开始的,只限于皇帝,没有什么“王侯将相等高干,家里置左右史,……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一说。战国时代并没这一套,盖帝王的起居注是后人编史的重要史料来源,所谓“实录”就是根据它编出来的,如《明实录》等,后世便据此编写《明史》。而从《秦记》编得极为简略、甚至没有年代这点,便足可判断当时诸侯国并没有漢朝皇帝才开始实行的起居注。

最后,即使战国时代诸侯就有了起居注,吕不韦在送赵姬时不过是个平民,绝無可能有专人记录他与赵姬的性生活史与赵姬的月经史,怎么可能知道赵姬在嫁给异人时便怀了孕?又有哪个史官知道、乃至敢于记录秦始皇他妈对“大阴人”的狂热爱好?《战国策》所载吕不韦微时与他爹关于各行赢利比较学的讨论,又是哪个史官记录下来的?

無从落实的性丑闻不论,司马迁记录的秦国世代也与《战国策》不一致。据《战国策?卷七?秦五》。嬴政他爹原名“异人”,是秦王的儿子。当时的太子是子傒,王后無子。吕不韦说服了王后的弟弟,让她把异人召回来。异人讨了王后欢心,改其名为“楚”,秦王也喜欢他,于是便把他立为太子,秦王死后,自然是子楚继位。

那么,这秦王到底是谁?很明显,他只能是在位多年的昭襄王,因为他不但有多个儿子,而且还曾如异人一般在赵国做过人质。同段文章就记录了子楚向他的进言: “陛下尝轫车于赵矣,赵之豪桀,得知名者不少。今大王反国,皆西面而望。大王無一介之使以存之,臣恐其皆有怨心。使边境早闭晚开。”所谓“韧车”,乃是 “止仕”之意,用在这里,是说秦王当年曾在赵国做过人质。由此可见,这秦王是个老家伙,也可据此导出,嬴政是昭襄王的孙子。

然而据《史记》,子楚是昭襄王的孙子,而嬴政则是昭襄王的曾孙:

“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襃厚亲戚,弛苑囿。孝文王除丧,十月己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三年)五月丙午,庄襄王卒,子政立,是为秦始皇帝。” (《秦世家》)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吕不韦列传》)

所以,子楚回国时,乃是昭襄王死前六年的事,那阵他爹根本不是国王而是太子。过了六年,昭襄王才死去,子楚他爹继位,三天后就死了(毒死的?)。太子楚继位,是为庄襄王,在任三年后死去,由嬴政继位。秦始皇于“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於邯郸”(《秦始皇本纪》),登基时约11岁。

很明显,《史记》与《战国策》在此重大史实上有极大出入。司马迁的记录应该更可靠,因为他手上有《秦记》,所以应是《战国策》出了重大错误。出这个错也很自然,因为子楚他爹孝文王才当国三天就死了。那阵子毫無传媒,消息极不灵通。民间知道朝廷的变故,起码也是半年后的事。新王与老王的国丧连在一起,民间难免把子楚当成昭襄王的儿子。

有趣的是,《战国策》曾栩栩如生地描述,吕不韦怎么怎么先去游说异人,再去游说王后的弟弟,再去游说赵王,最后又怎么怎么教异人穿上楚国服装讨王后欢心,怎么用自己的政治眼光打动他爹,让他爹把自己立为太子。可作者连秦始皇的家族关系都没搞清,连子楚回到秦国时他爹还是太子、并非国王都不知道,可见那些無比生动有力的游说之词,统统是编造的。

这就出了个问题:《史记》的战国史部份大量抄袭战国策,例如范雎游说秦王,直接就是从战国策上抄下来的,只是加上了若干文学描写而已。既然吕不韦的游说之词是向壁虚构,谁又能说范雎的游说之词不是虚构?这种以讹传讹的“正史”,还能有什么可信度?

我年轻时代常有个疑惑:古代中国怎么有那么多的奇男子,伟丈夫?《战国策》、《史记》中走出来的,哪个不是慷慨悲歌、豪迈赴死之士?为何后世便再也见不到这种人了?我一度把这归咎于孔教的昌行,但现在想来,更大的可能还是,無论是《战国策》还是《史记》的作者,都是天才的小说家。中国古人确有惊人的文学才能,在这上头比古代西方先进了一千多年,而令后人回肠荡气的那些游侠与刺客,其实不过是世界文学史上最初的感人文学形象而已。

【4。 他在这儿自吹:“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

据载,漢代“廣开獻书之路,百年之间书积如山”,司马迁因职务之便,当然能看到这些书籍,“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就不是瞎吹,也是“天下放失旧闻”的主要来源。】

C’mon,give us a break! 我已经反复说过了,古代文化落后,识字的人凤毛麟角,而且书写和记录的工具都非常原始,直到晉代都还在使用竹简,哪能有多少古书?“书积如山”倒不稀罕,第一,古人从来喜欢夸张。第二,当时的书籍体积非常庞大,“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也只有在古代才可能,那五辆牛车上拉的竹简上载的信息,可能连十万拜特的容量都没有。“天下放失旧闻”我已经说过了,那就是民间传说,如今所谓“口述历史”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