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429)《史记》不是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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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用戶匿名發帖 發表於 2016-11-19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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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漢族博士后教你看世界(429):《史记》不是信史!

芦笛

一、《史记》并非信史

某网友盛赞《史记》,重复鲁老夫子的话:“史家之绝唱,無韵之离骚。”后半句话我倒很赞成,但前半句话只说明鲁迅连历史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早就说过,司马迁乃是中国第一个伟大的长篇历史小说家,《史记》的文学价值历万世而不朽。

我读史乃是青年时代的事,迄今30多年矣,然至今犹记《陈涉世家》那极为生动的描写。卻说陈胜起義后作了“张楚王”,于是当年的丐邦兄弟便想起了大夥儿当初一道给地主老财扛活时,他慨然作下的允诺:“苟富贵,毋相忘”,前去找他,到那儿一看:好家伙,这小子腐败得不行,宫殿壮丽,珠寶满室,目不暇接,于是脱口赞叹道:

“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司马迁自己解释:“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那意思就是说,“夥颐”乃是楚国方言,意思是“真多啊!”文言中“沈”通“沉”,所以“沈沈者”则是“沉沉者”。那话翻译过来便是:

“NND!陈涉这家伙的家当真多啊!住的宫殿这么深,简直看不到底,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有多少间屋子!”

大老粗心直口快眼孔浅,当然要欢喜赞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刘老老进大观園一般给王爷丢人了。

史迁大概中国历史上第一人,首次在历史记载中使用土话,以此烘托角色出身、经历和性格,使情景描写栩栩如生,格外生动。我看过后便终生不忘,可见其艺术魅力。

但问题马上就来了:老迁是怎么听到那些粗胚的赞叹之词的?不但那夥弟兄因为丢了王爷的脸而给他统统杀了,以兑现“苟富贵無相忘”的诺言,就连老陈也被他的司机庄贾杀了,这话是怎么传下来的?就算真有此事,总不可能是原话吧?

这就是我当年的疑惑,等到看完全书,这疑惑便变成了坚定的结论:这不能算是什么信史,無非是文言写成的《三国演義》,历史小说而已。可信的是历史事件的大致轮廓,但对话和其他细节绝对是文学创作。

小说和历史的区别,想来成年人都知道。前者乃是“透明的”,而后者则是混沌的。所谓“透明”,乃是指小说讲述的故事和人物在作者心里一目了然,所以,当作者把故事铺陈出来时,读者便能洞察一切,从角色细腻复杂的心理活动直到事件的具体细节等等,無不了如指掌。

但历史事件则完全不然。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有谁知道敬爱的林副主席在登上三叉戟时是怎么想的?上了飞机后又和敬爱的葉群主任和老虎同志有些什么对话?那绝对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对不对?

如果写历史小说,一切当然可以变得透明:林副登机时经过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当飞机越过国境后他越来越不安,对老虎毅然说:

“不行!我还是个民族主義者!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马上让飞机掉头回去,我死也要死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

于是飞机只好掉头,到了温都爾汗便挨了导弹,当即坠毁,在最后一刹那,林副用他的瘦弱的手臂無力地抱住葉主任,凄涼地笑了一声,说:

“过去我赠你《关漢卿》上的诗句:‘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没想到一语成谶!小葉,我決定回去,你不会怪我吧?”

首长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姿态,对小葉来说当真是久违了,当下她又是受宠若惊,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抽泣道:

“首长!你…你怎么这么说…喂呀……(抖水袖,哭科)能和首长死在一起,是我、是我……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就是历史小说和信史的区别。前者是透明的,后者是混沌的。辨伪的标准就在于那透明度,越透明则越不可信。例如假定核战争爆发,所有历史记载被毁,只有老芦这文字流传后世,后人看了上面这些屁话,当然立刻就能断定那是虚构出来的,可信部分只有大致轮廓,也就是林副乘机外逃,飞机坠毁在外蒙温都爾汗,其余则统统是扯淡。

这就是我为何判定《史记》是历史小说,可信者唯梗概也。不信请看这段关于秦始皇坑儒的由来的介绍:

“侯生卢生相与谋曰: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
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
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
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
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
其过。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
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

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
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
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
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言以乱黔首。」

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
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
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
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
上郡。”

这说的是什么事?侯生和卢生都是当时秦始皇信用并重赏过的人。这位卢生(可能是芦笛远祖也未可知)在《本纪》前文中提到过,似乎是后世的大仙一类,专靠“长生术”诈骗钱财。他们后来逃走,多半是特异功能不灵了。逃走后秦始皇发现上当,遂爾大怒,迁怒到所有儒生头上去,坑杀了四百六十多人。长子扶苏劝了几句,连他也倒了霉,被派去作防守匈奴的将军蒙恬的监军。

这事的大致梗概我是相信的,连扶苏的廷争我都相信,因为那可以有记录或是旁证,但侯卢两位在逃走前的私自议论就完全是天方夜谭了。那两人根本就没给抓到,即使抓到也绝对不会如实招供逃跑前的谤上言论。老迁这么乱写一气,到底有何依据?

问题在于《史记》从头到尾都充斥了这种“透明水货”。例如项羽和刘邦都和老芦一樣,微时都见过伟大领袖赢主席,两人都发了感慨。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嚇得他老叔“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别乱说!要灭族的!)而刘邦则是“喟然太息曰:‘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这些话的可信度都很成问题。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项羽死前和跟随的28骑的对话就更蝎虎──那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请问到底是谁写的革命回忆录啊?可惜,《史记》中凡有人物事件,必然有角色对话甚至心理描写,从不说明出处,完全是历史小说的写法。当真邪门,而且不是一般的邪门。

话说回来,有的对话尽管非常可疑,卻不是司马迁的创作。当年我看《范雎蔡泽列传》时,看到上面记载了范雎和秦昭王在深宫中的密谈,策划如何对付太后和权势薰天的贵族,立刻判定那是老迁的创作──两人的密谋他都知道,当真是咄咄怪事。但后来看了《战国策》,才发现马迁其实从那上头抄下来的,并非创作。

即使如此,他也没完全克制了创作沖动。仔细比较两段记录可以发现(见文末附录)他曲意创作之处:首先是加入了范雎故意走错路和宦官发生争吵的戏剧化情节,其次是把不同时期的对话分开,点缀了心理描写以及相应的事件记录。这些并不见于《国策》,可有相当把握断言是马迁的个人作品。

剩下来的问题是,到底那深宫两人密谋是怎么记录下来的?《战国策》乃是西漢末年刘向在皇家图书馆发现战国时期传下来的一些文獻资料,多为当时的辩士说客的文稿。刘把这些玩意编辑成书,命名为《战国策》,可以想见,其中关于范雎与秦王密谋乃是范在成功暗算了太后和贵族们、身居高位后,由他本人或门人写下来的回忆录,具有一定可信度。司马迁作为太史令,当然有权阅读皇家图书馆的藏书,这便是他的史料来源。

即使确有出处,马迁的治学态度仍然失之轻率:首先,他必须确定那不是谣传而是范或门人的革命回忆录。其次,就算那真是当事人或门人的记录,那也不过是一面之辞,必须与其他来源相校。第三,必须说明出处。最后,不可随意补充创作,加入什么“走错路和太监吵架”之类的戏剧性情节。

当然这还不算严重,《屈原贾生列传》上屈原和渔父的对话固不可信,贾谊和漢文帝的对话就更离奇: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
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这段话说什么呢?小贾原来在朝里作官,因为遭人嫉妒被派去作长沙王的老师,后来又回到首都见了皇帝。皇帝在召见他时,好奇地问鬼神是怎么回事,小贾就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一直讲到半夜三更。皇帝给迷住了,不知不觉之间坐席挪了过去。过后便感叹说,我很久没见小贾了,以为自己超过他了,现在才发现还是不如他。此后没多久就封他作梁怀王的师傅。

这段记录现代人看了立刻就要心生疑问:司马迁到底有何特异功能,居然不但得知人家在深宫密谈的内容,而且连万岁爷给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不觉间座席前移都会知道?

可惜古人就是想不到这上头去,所以李商隐才会作诗感慨道: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無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那意思是说,漢文帝为了求贤,把放逐的天下第一才子召了回来。可惜他半夜三更白白地往前挪动席位,竟然不是问民间疾苦而是去问鬼神的事!

古人脑袋简单好哄骗,这我还是能理解的。我死也不明白的是,为何到了今天这个骗子时代,所有读过点历史的人之中,似乎没有多少人发现“中国历史记载多如小说般透明,因而可信度大成问题”?

【哈哈,一个被阉割了的人,会写出“信史”吗?它一定会阉割历史啊!】